不止一位专家曾经提出,“碳中和”的核心问题是能源转型,而能源转型的核心问题是储能技术。
当全社会对储能产业巨大的市场潜力形成共识,就意味着激烈的地区争夺赛已然走进白热化阶段。这两年来,“储能”在各地招商引资论坛、政企交流“早餐会”或是行业技术研讨会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聚光灯云集。
一位储能制造企业高管告诉记者,他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被各地奉为“座上宾”的高涨热情。“一把手领导亲自带队,只要我们肯设厂,土地、水电、税收优惠都好商量。如果总部能搬过去,地方给的待遇更优厚。放在以前,我们是不敢想的。”他也由此开启了忙于考察洽谈的“空中飞人”模式。
影响储能产业发展的因素众多,人才、市场、产业配套、矿产资源……储能不局限于高精尖产业,不是一线城市的“独舞”,也不是传统制造业的简单延续,吸引其他产业落地的优势未必能够适用于储能。
众多锚定“储能之都”的城市中,位于中国中部腹地的长沙尤为亮眼。2022年,长沙先进储能材料产业产值突破1000亿元,拥有链上企业150家。赛迪顾问评选出的“2022新型储能十大城市”中,长沙位列首位。根据第一财经·新一线城市研究所的数据,全国储能电池原材料强市中,长沙是唯一实现材料端100%跨链布局的城市。
一个上游矿产资源匮乏的城市,为何能够逆袭先进储能材料产业?在当前的群雄逐鹿中,长沙又如何继续领先?
没头绪了就去中南大学校友圈挖一挖
去年开始,任职于北京某风投机构的黄力(化名)前往湖南出差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作为新能源赛道的投资新人,起初他与这个中部省份并没有太多交集,寻找优质项目的重心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和江浙地区。但在接洽电池企业时,他偶然间发现不少创业公司的创始人和技术骨干都有着湖南一所大学的教育背景——“没头绪了就去中南大学校友圈挖一挖”,是如今流传在创投圈的一句话。
于是,黄力开始频繁往返湖南,“打入”这所学校的校友圈,这也成为他后来在短时间内获取大量项目资源的捷径。
背后的原因在于,中南大学有一份长长的校友名单:比亚迪掌舵人王传福、动力电池龙头鹏辉能源创始人夏信德、锂电正极材料龙头容百科技董事长白厚善、动力电池回收龙头格林美董事长许开华、动力电源及储能系统的豪鹏集团掌舵人潘党育、专注新能源动力系统与交通电动化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欧阳明高……他们大多都曾就读于中南大学的冶金物理化学、机械或车辆专业,此外还有许多新能源上市公司团队与中南大学有着密切的技术合作。
在湖南省新材料产业协会秘书长习小明看来,长沙的先进储能材料产业得以迅速崛起的独特优势正来源于此。
“很多人的印象中,湖南原先的定位是农业大省,而且矿产资源也不丰富,为什么电池材料产业发展得这么好?我认为必须承认的一点是,人才帮了我们大忙,让长沙有了抢先布局的先发优势。”习小明是长沙储能材料产业发展的见证者,他长期从事冶金和新型功能材料的研究,曾经担任长沙矿冶研究院冶金材料所所长等职务。
在习小明的印象中,当年长沙发展起储能材料产业时国内市场还是一片空白。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无线通信技术和市场的崛起,使得无绳电话、手机对镍镉、镍氢、锂离子电池的需求激增,当时电池及材料产业链主要在日本,产业技术的核心是材料与应用电化学。作为锂电界的“黄埔军校”,中南大学的冶金物理化学专业横跨冶金、材料与电化学,复合型的学术背景在国内得天独厚。后来活跃于电池材料科技界和产业界的王传福、夏信德、李新海、王先友、钟发平、胡国荣等均毕业于该专业。
根据统计,长沙是区域内最早布局储能电池原材料环节的一批城市,其中湖南中科星城石墨有限公司和湖南省长宁炭素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于2001年,如今皆已成长为专精特新企业。
2002年,长沙矿冶研究院与台湾锂科公司合资成立了湖南长远锂科股份有限公司,拉开先进储能材料产业发展的序幕。之后湖南杉杉、湖南邦普、湖南瑞翔、中科星城等一批公司相继成立,从此拉开了长沙锂离子电池先进储能材料产业发展的序幕。
察觉需求、积蓄力量,然后“等风来”。2015年左右,长沙进入强势增长期,与合肥共同构成中部储能电池上游原材料的“双极”,并与后续城市拉开较大差距。后来的故事人们都耳熟能详:随着“碳中和”“碳达峰”目标的提出和不断深化,先进储能材料产业迎来了政策叠加、市场巨大的发展窗口期。
不仅产业体量大,目前长沙先进储能材料产业已形成“前驱体—正负极材料、电解液、隔膜—匣钵—电芯、电池包封装与制造—分布式储能—废旧电池回收再利用”闭合链条,这意味着,理论上不出长沙即可生产一块新能源电池。
根据前述统计,长沙储能电池产业的科技型企业中,有近四成布局在产业链上下游的多个环节,比例高于其他的产业头部城市。这说明长沙的电池原材料科技型企业已经全面向产业链其他环节延伸业务,深化产链上下游协同,推动长沙储能电池产业链的全链发展和全链配套。
人才不仅是过去长沙储能产业从无到有的答案,也是今天当地公司人均营收排名前列的重要助力。上述统计数据显示,目前长沙市储能相关上市企业当中,有近六成员工为本科以上学历,高学历人才占比位居新一线城市Top3。以中伟新能源、长沙弗迪、长远锂科等头部企业为代表,长沙储能电池产业的人才积累已成规模,推动整个产业向高值化、智能化转型升级。依托高学历人才集聚优势,其储能上市企业的人均营收在新一线城市当中位列第二。
穿越“锂周期”
国家能源局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底,全国新型储能装机中锂离子电池储能占比94.5%、其他技术路线合计5.5%。这意味着储能先进材料产业中,锂电池占据了主导地位。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锂离子电池在国内大量应用于手机、平板电脑、笔记本电脑等数码产品,以及低速电动车、汽车等交通工具。如今这些被贴上“储能先进材料”标签的企业,大部分是由上述消费类和动力类锂电池应用领域的企业演化而来。
德赛电池是锂电池业务转型的代表之一。湖南德赛电池执行副总裁孔祥鹏告诉记者,2012年到2022年是德赛电池发展的重要时期,在消费类终端和中小型动力电池业务形成了规模效应,聚集了全国诸多领域的头部客户。“消费类3C锂电池市场依赖全球经济环境,普遍增长变缓。但储能处在一个黄金赛道,极具发展空间,有万亿级规模,所以我们决定顺势而为拓展储能电池业务。”
5月19日,德赛电池在长沙举行年产20GWh储能电芯项目一期量产投产仪式。除惠州总部外,这是德赛集团迄今在外最大的一笔投资。
孔祥鹏告诉记者,当初企业决定设厂造电芯时,许多地方都抛出了绣球,并提出可给予土地政策、税费减免和资金等方面的优惠。尽管长沙开出的条件不是最优越的,但首次合作的基础让企业感受到了当地政府讲担当、讲效率、讲服务的态度。早在2019年,德赛电池智能手机软包电池项目就落户望城经开区,实现当年开工、当年投产、当年盈利。同时,长沙拥有优良的储能生态产业生态和人才优势,更坚定了德赛在长沙投资发展的决心。
不过,这些风口上的企业,当前不得不面对的一个考题是,如何应对锂电行业重资产、周期性的挑战。
孔祥鹏告诉记者,以锂电产线投资为例,2021年之前的预算是每GWh投资成本5亿元,但是到了今年,投资成本快速下降到了1.5亿元到2.5亿元,甚至更低。“一方面,工艺技术成熟了很多,另一方面我们的国产设备可选的很多。不能忽视的背景是国内锂电产业的大扩张,规模化优势起来了,这既给了我们降本的空间,也带来了同行竞争的挑战。”
高景气度让企业无不感受到被“卷”的压力。据记者不完全统计,近一年储能行业融资事件超过100起,亿元级别的融资案例多次出现,从地产、家电、互联网等行业进军储能电池环节的跨界者蜂拥而至,几乎产业链的各环节上都挤满了投资者。
“现在一些项目的储能招标价格甚至低到了0.4元/Wh,很多厂商亏本都要拿份额拿订单,这样做起来的项目今后在运行中存在很大的安全隐患。我经常和团队说两句话,质量是产品的生命线,安全是我们的生存之本。因此,在这一轮的扩张、竞争和洗牌中,我们的策略是追求产品的安全和性能,同时对新的技术路线保持敏感。”孔祥鹏说。
湖南雅城新能源股份有限公司行政总经理孙资光对一拥而上的场景并不陌生。过去十余年,每隔几年就会出现一轮锂电扩产周期,从供不应求到供大于求。他认为,2021年以来,行业疯狂的扩产已经使得锂电及材料行业出现严重的产能过剩,现阶段新增产能正在逐步释放,但是需求的增长低于供给的增长,结局将是一场残酷的全方位竞争,剩下少数具有强核心竞争力的企业能够存活。
2007年成立于长沙的雅城新能源,是一家从事锂电池正极材料前驱体的研发、生产和销售的企业。磷酸铁是锂离子电池磷酸铁锂正极材料的重要前驱体。2020年以来,凭借磷酸铁产能、出货量与品质持续全国领先,雅城新能源顺利跻身全国锂电池材料龙头企业。
孙资光告诉记者,去年公司营收约20亿元,今年预计将达到30亿元。其中,消费电子的锂电市场趋于成熟稳定,每年的增幅约为8%~9%,新能源电池是主要的营收增长点,今年的增幅预计将高达110%。
动力电池和储能电池是锂电行业内的两大新兴业务方向,目前雅城新能源的两项下游业务出货占比约为7:3。孙资光表示,从原理上来说,两者的材料可以通用,但是指标要求存在差异。例如,动力电池的能量密度要求相对较高,以满足高速和高功率的使用需求,而储能电池的能量密度相对较低,但要求可靠性和寿命更高。另外,由于缺乏合理的成本疏导机制,一些项目为拿到建设指标而不得不配置相应比例的储能,导致储能电池赛道对于产品性价比的追求更极致。
“正极材料前驱体对于锂电的价值,就好像大米的品质对于煮好一锅饭的重要性。核心的技术就在这里。所以,一方面我们要延续自身在产品稳定性、一致性等方面的高度把控能力,这不是任何厂商随便投资建个厂就能做好的,需要长期的技术沉淀和实操经验。另一方面,我们要对于新技术、新工艺和新市场保持敏感,及时调整方向和姿势等待洗牌。”孙资光称。
如今风光的雅城新能源也曾挨过一段艰难的时光。在2011年到2014年的行业周期中,因为彼时行情差和公司实力弱,现金流出现问题,一度依靠贷款抵押勉强维持经营。此后,企业一直专注于突破技术和原料瓶颈,直到2020年新能源产业的爆发突然打开锂电的想象空间,业绩翻了几番。“不管外界怎么变,一是看准正确的方向,二是坚持练好内功。”孙资光说。
扩产潮下的慎重选择
竞争者众、打价格战、产能过剩……这些阴影几乎笼罩着每一个锂电及材料企业。为了更好地活下来,他们会对每一次技术研发的方向、改造升级的成本、投资扩产的城市反复权衡比较。对于长沙而言,国内其他城市的追赶使得现有的人才和完备的产业生态优势不再明显,如何留住和吸引更多先进企业是一项颇具挑战的新课题。
湖南长远锂科股份有限公司(长远锂科)是国内最早具备三元正极材料量产能力的企业之一,总部位于长沙,是中国五矿集团公司成员企业。GGII和鑫椤资讯统计显示,2018年至2021年,长远锂科分别位居国内三元正极材料出货量第1名、第2名、第3名和第4名,市场占有率分别为10.34%、10.1%、10.0%、9.0%。
长远锂科董秘曾科告诉记者,目前国内头部三元正极材料厂商之间的差别不大,有的企业市场占有率略高,但是产能利用率却不及其他头部厂商。而让扩产的产能充分运转起来,才是跑赢市场的关键。目前,长远锂科正在有序推进募投项目车用锂电池正极材料扩产二期项目、年产6万吨磷酸铁锂项目,预计今年全面建成投产。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5月,长远锂科与福建省福清市政府签订投资意向书,拟在当地建设高性能锂电池材料综合产业基地项目,主要生产三元正极材料(配套三元前驱体生产线)和磷酸铁锂正极材料。这或将成长远锂科首个湖南省外的生产基地,项目拟投资100亿元。
曾科表示,对于电池材料企业而言,长沙的优势和劣势都很明显。一方面,长沙缺少龙头的电池企业。长沙市目前先进储能材料产业以储能原材料、中间材料为主。近年来,虽然引入了弗迪电池、德赛电池和华兴新能源等,但电池总产能与深圳等城市相比,还存在差距。另一方面,长沙的用电成本较高。相较于云南、贵州、四川、青海等西部省份,长沙电价高出0.15元到0.3元/千瓦时。因此,本地企业与西部电价优势地区同行企业相比,面临较大的成本竞争压力。
上述问题已经引起当地政府的重视。今年2月,长沙市工业和信息化局、长沙市财政局联合印发《〈关于支持先进储能材料产业做大做强的实施意见〉实施细则》,从用电补贴、供地支持、金融服务、鼓励创新、应用推广等多个方面,助推长沙先进储能材料产业集群实现高质量发展。其中,对符合条件的规模以上先进储能材料企业,按上年度用电增量给予0.15元/千瓦时的奖励。有效期至2026年12月31日。
如果说电芯环节较弱、电价较高影响的是电池材料产业的出货和成本,那么矿产资源的匮乏则关系到企业能否突破“卡脖子”的桎梏。
很少有行业如同锂电,充斥着如此强烈的不确定性和戏剧性。过去一年半内,碳酸锂的价格经历了过山车式的波动。数据显示,电池级碳酸锂价格从2022年初约28万元/吨上涨至约60万元/吨,再到目前电池级碳酸锂市场价格回落至21万元/吨。其他锂电池关键原料价格也先是受供求关系影响,在2022年出现不同程度的上涨,又在2023年出现不同程度的下跌。原料价格剧烈的涨跌,引发了中下游企业的一连串“地震”。
“锂电一向是买涨不买跌,行情好的时候,甚至不是你愿不愿意出钱的问题,而是市场上没有关系根本买不到。就算买到了,万一跌了,又要承担很大的经济损失。但是,没有原料产能就没法保证,客户会首选那些能够如期交货的企业,他们的份额会越来越大。所以说,把关键的上游矿产资源掌握在自己手里,长期来看非常关键。” 孙资光说。
为了摆脱被动局面,目前雅城新能源和母公司合纵科技正在与国内云南、贵州,以及非洲等市场接洽,以期获取锂、磷等矿产资源。孙资光表示,在湖南自身缺乏相关矿产资源的先天条件下,如果能够主动与其他矿产资源丰富的地区协同配合,就能够免除企业的后顾之忧,为企业的发展提供有力支撑。
习小明认为,产业规模全国领先,主导产品市场竞争力强,先进制造模式广泛应用,这些都是长沙先进储能材料产业的显著优势。但要高质量推进产业集群建设,必须解决电芯环节薄弱、生产要素支撑不足、前沿产业布局滞后等难题。“只有客观看待并且努力缩小这些差距,我们才能期待企业用脚投票。”
原标题:大学校友圈带起千亿储能产业,长沙如何穿越“锂周期”|“20年•20城”一线调研